小羊仔咩咩

有梦想的司机 还可以再爱基妹三百年

【亮光】一晌贪欢(14)

下午四点的大学讲堂里坐满了人。


此刻,两百人皆鸦雀无声,皆凝神倾听着作为堂内唯一声源的演讲。无数只眼睛专注地盯着和剧院舞台一般高的讲台之上,一张又一张年轻人的脸庞被笼在台顶那盏巨大顶灯所散发的光芒中,写满了向往。


半空回旋着年轻男人的声音,咬字清晰,语气温和,麦克风将每个字句都放大,再放大,送进二百人的耳里。


“我相信自己是幸运的:有一定天赋,生在了一个热爱围棋的家庭里,得到过许多前辈的帮助和关照,身边围绕着围棋界最优秀的人们。他们激励了我的成长。但幸运不是唯一的条件,努力和热爱同样重要:是日复一日的热爱、练习、打磨,成就了我今日的技艺。也许有人会问,每天只重复着下棋、复盘、读棋谱的生活,不枯燥吗?我的回答是,如果热爱,怎么会枯燥?如果热爱,努力就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在场各位之中,不仅有已经爱棋、懂棋的同学,也有正在想要接触围棋的同学。对于已经在下棋的各位,我的建议是,不要放弃努力;而对于正在开始的各位,我的祝福是,希望你爱上围棋。以上是我今日分享的所有,谢谢大家。”


塔矢亮立于台上,在单人演讲桌后轻轻一鞠躬,按掉了桌上的麦克风。他从高高的台上稳步走下,在讲堂的第一排席位上落了座。整个讲堂的人在他背后爆发出雷动掌声,经久不息。


今日讲座活动的主持人在上台前,与塔矢短暂地擦肩而过时,十分恭敬地以双手与塔矢一握,说道“感谢您今日大驾光临”,而后满面笑容地走去拿起麦克风,开始宣布下一个环节。话说了半句,持续不停的掌声才渐渐低了下来。


“感谢塔矢名人为我们分享他的围棋之路,实在是鼓舞人心!大家一定意犹未尽,想要看到一些精彩的对局,是不是?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一段影片...”


芦原候在旁边的位置上,笑得开心:“讲得真好啊,小亮。”


“哪里。之前芦原前辈讲得也很好。”


“不一样,不一样。小亮是当今的名人,说不好今天来的大学生,一大半都是为了你而来呢。听了这么有启发性的故事,说不定都想马上投身进入围棋之中。”


或者,有一大半人是看了最近热播的围棋剧,所以产生了兴趣?塔矢想起久野海斗那张英俊的脸,有点哭笑不得。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转了话题的方向,“如果能这样,真是太好了。还得谢谢芦原前辈请我来这次活动,给大学生做演讲。”


“嘿嘿。”芦原哂笑了一下。其实这次活动最早只打算做成小型演讲和交流会,主办是大学的围棋社团,社长恰好是芦原父亲那边的亲戚堂弟,便请了堂哥来做友情嘉宾,分享一下当棋士的经历过程。考虑到自己名气不大,招揽不了多少学生,芦原又把关系好的塔矢拉来撑场面——这下可好,一把塔矢亮当作宣传放出去,大家的热情来得轰轰烈烈,今天两百人的场地坐满了不说,门外还有好多没抢上座位的。社长堂弟在看到这出乎意料的盛况后,吓了一跳,向芦原表示道很后悔,没有定一个更大的讲堂。


台上的投影屏正在播放影片,把近些年来对各大棋赛的电视报道剪辑在了一起,尽挑了些很有激情的播报,显得热血沸腾。从背后观众们的反应里,几乎能听到一具具年轻身体里鼓噪着的跃跃欲试了。


这影片的素材也是社长堂弟拜托了芦原,芦原又拜托了塔矢,再由塔矢去向天野先生要来的。天野先生听了笑呵呵的,说,能鼓励更多人,尤其是将来有社会影响力的大学生,来参与围棋可是件好事。非常乐意地帮了这个忙,把这些年收集的新闻片段拷贝出来,交给了围棋社团去剪。现在一经播放,与方才塔矢的演讲衬得相得益彰,收效十分好。芦原又一竖大拇指,表情里满是赞叹。


影片回顾了最近些年好几场重要的对局,基本都是各个头衔在尘埃落定时那样激动人心的时刻。眼下正好放到了去年七月的名人战最后一局。


“恭喜塔矢亮棋士,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名人头衔拥有者!....”


音响里播放出气势磅礴的恭贺声,好似得奖了的是新闻播报员一般。讲堂里响起呼应的喝彩声。塔矢本人倒是淡然处之,微微一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下一个环节是围棋社长上台,给大家介绍参与围棋活动的各个渠道,当然包括了宣传本校的社团,以及开放现场报名。再接下来应该就没有两位棋士的事情了。但是社长堂弟在上台前,匆匆来了一趟,询问道,能不能临时加一个环节, 把二位棋士再请上台去和观众互动一下,回答一些问题。


“因为现场的反响很不错,才突然想加上这个环节,真是麻烦二位了。不知道塔矢老师意愿如何?”


其实主要是向着塔矢提出请求,因为芦原大概是不会拒绝的。但还没有等到塔矢答应或拒绝,影片播完了, 主持人已经在台上说“有请社长。”于是社长匆匆一行礼,又马不停蹄地走了。


“哎呀,辉太也真是,怎么急急忙忙又走了。”芦原埋怨了一句自家堂弟,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看向塔矢,“小亮,你还有时间吗?”他不自觉看向塔矢的手腕——自打下台以来,那只表已被主人从袖子底下翻出过四五回了。银面的表盘次次反射着讲堂里白色的灯光,光泽盈盈。


倒是挺好看的一只表,跟小亮的气质很配。芦原不着边际地想。


但是经常看表,意味着时间紧张吧。果然,塔矢略一沉吟,还是表示了婉拒。


“抱歉,今天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不过,实话说,这次活动很有意义,我也希望能多帮忙。不如,下回围棋社有需要时,我再来一次?”


眼见塔矢如此客气,芦原也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我会去跟辉太说的。你现在事情多,这又是临时加的环节,抽不出空很正常,别放在心上。”


“麻烦你了,芦原前辈。”


不愧是小亮啊,什么时候都这么温和有礼。芦原想。说实在的,比起塔矢亮,自己多做好几年的职业棋手,到现在也还没有什么很拿得出手的成绩,而小亮在得了两个头衔以后,仍是恭敬地称一声“芦原前辈”,这份心胸很是了不得的。早些时候塔矢刚赢下名人时,芦原也半是羡慕半是惆怅地说,不用这么尊敬地叫前辈啦,现在我的成绩可不如小亮啊。那时的塔矢答道,芦原前辈一直在父亲门下学习,辈分上是师兄, 而且也帮过我不少忙、陪我练过不少棋,情感上也和哥哥一样,怎么担不起前辈一名?


芦原便不再客气。一边在心里为塔矢一门的优良教品德感到赞叹和骄傲,一边暗暗看不起某些得到点儿成绩,就要拿鼻孔看人的棋士。瞧瞧塔矢亮,这才是真正的棋坛贵公子!


看小亮今日这么在意时间,是棋院那边有什么事吗?芦原在心里回忆了一番近期的赛事安排,想起了今天有什么重点事件,“哦,对了,今天是十段本赛最后一场吧?我记得,好像是进藤的比赛。”这几年,横空出世的进藤光成绩优异,虽然还没有真正赢得过头衔挑战权,却也升段迅速,频频杀进各头衔的预选赛后段甚至循环圈,就算成绩比不上小亮,倒也是年轻一辈中唯一可以被拿来做比较的佼佼者。


芦原偶尔也去师父塔矢行洋所经营的棋会所。说来有趣,那儿是奇景唯一会发生的地方:塔矢亮竟会火气冲冲、会语气凌厉,为某局棋吵得不可开交。棋坛贵公子的身上居然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惹得塔矢怒目而瞪的那个人,一定是同样怒气满满的进藤光,一副恨不得拿脑袋去顶塔矢的斗牛气势。


三年前,不常来的芦原在初次见到这种场面时,甚至会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这怕不是自己所认得的塔矢亮吧!刚一进门,就被这吵闹声镇在了会所门口。市河好整以暇地在前台里整理东西,见他满面惊吓的表情,好笑地解释道,不用担心,别看这俩孩子吵得剑拔弩张,过一会儿就又会和好如初了。毕竟,棋还是要下的。


“但是,这么激烈...真的没有关系吗?”此时的争吵已经从方才对于棋局的讨论,上升到了一些恨要把对方名字咬碎在齿间的情绪发泄。芦原不敢轻信,确认式地问道。


市河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芦原至今都记忆尤新。


“其实啊,看着小亮这样活力十足的,我反而放心。他从小就太稳重了,简直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感觉到,啊,原来小亮也是有这一面的。”


可不是么。芦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可一经细想,就会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把塔矢亮看作年纪小许多的孩子来看。不论从言辞还是行为举止而言,塔矢都更像是彬彬有礼、处事有方的成年人——不可小觑的棋力当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于是自己也会无意中以对待同辈的方式去与其相处。但那就是塔矢亮天生的模样吗?


遥望吵作一团的两个青少年。他们吵累了,开始陷入了某种不愿先搭理对方的沉默,各自气鼓鼓地拣自己的棋子,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这场关系到少年人脸面的无言竞赛。可是收拾完棋盘,互相瞪了一眼,又一言不发地在棋盘上开始交互落子。于是也不再需要人说话了。气愤的表情从两张凝视棋盘的侧脸上被遗忘掉,化作了认真与专注。


一种莫名感动的情绪击中了芦原的心——这就是一对好伙伴在围棋上互相陪伴、互相促进的模样啊。也许,有这样一人存在,真的是很重要吧!那天所见的画面实在很美好,以至于芦原每每把两人一同提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来。


但是由于进藤在各公开赛上的表现确实不如塔矢,外界总有一些质疑声,问道这棋坛双子星的名号真的恰如其分吗?尤其在塔矢赢得头衔后,质疑声越发大了起来。芦原简直想把脑子变成一台印刷机,好把脑中那画面打印下来,拍在那些无聊之人的脸上,质问他们:这样的一对好友,你觉得他们不应该并肩而行?


回到今天。在近日的各场棋赛中,芦原能想到、最让塔矢挂心的,应该就是进藤可能冲击十段这件事。说实在的,眼下的十段头衔持有者是绪方精次,塔矢行洋最优秀的弟子;但不知为何,比起说关心同门师兄的头衔赛,芦原总觉得,塔矢真正更在意的,应当是进藤。


听见芦原的问题,塔矢略怔了一秒,而后点头:“是的。我在等他今天的消息。”


“接下来的安排,是指这件事情吗?”


“算,也不算吧。”


这是什么意思?对局结束后,应该可以打电话告知结果的吧,需要为此专门腾出时间吗?芦原感到疑惑。但是回忆起从三年前持续到最近的所见所感,又觉得,如果自己生命里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这样一个携手并进的好友,肯定也是非常挂心的。便不再往下问了。


“啊,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小亮你就去忙吧。”


尽管芦原一口应下可以去给堂弟传话,塔矢还是坚持要等社长有空,再当面把自己的决定告知。


等到社长下台,听闻了塔矢要先走,果然十分惋惜地想要多留一会儿。芦原在中间打了个圆场,于是社长尽管依依难舍,还是把塔矢放走了,并且约定好,下回若有活动,还要请塔矢名人来赏光。被多缠了十分钟的塔矢名人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始终谦和地说,当然没有问题。


现在正读大三的围棋社长芦原辉太正好和塔矢是同年,如此算来,假设塔矢过着普通的人生,现在也就是同级生。芦原这么一联想,顿时发觉,两个同龄的年轻人站在一块儿,真是好生不同;别说芦原辉太,整个讲堂里的大学生也差不多是一般大,可没有谁拥有塔矢亮那样闻名全国乃至全世界棋坛的名声,更别说这一身如松柏般历经万事却不由琐碎沾身的清隽气质。


像是春日到来前,众花都还未发育完全的花园里,唯有那一朵花已早早地盛放,明彩流转,光辉夺目。


不,还是有另外一朵的。也许在两厢比较下,那光芒暂时被压制了下去,显得微弱黯淡了些许,可假以时日,它也定能全力绽放,显出令世人惊叹的绝佳色泽;抑或说,要是没有这第二朵花的存在,第一朵也不能在这番谁更优秀的追逐下,得以更早地觉醒并盛开。所以它们理所当然要成为彼此最惺惺相惜的伙伴。


能贡献一份力,成全了这片青涩花丛里,那唯二色彩相聚相惜的重要时刻,芦原感到十分欣慰。




出了大学,已经是下班高峰开始的时间了。塔矢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开出租车的大叔在等红灯的间隙瞟了一眼后视镜,视线挪开了半晌,又若有所察地挪回来再看一眼。后视镜里倒映着塔矢远望窗外的双眼,仿佛在无言地与天空对话,又或是与心中某个不能为他人所见的存在对话。三月的傍晚仍来得早,此时天色已沉,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穿破了昏暗的空气,遥遥地在他眉眼间投了一片淡红。悠远得不近凡俗的眼神,霎时间被涂抹上了人间气息浓重的颜色,于是它落入人间,透出一种思念心爱之人时的缱绻。


红灯转绿了,司机眨了眨眼。在冷色衬托下,刚刚从后座青年脸上瞥见的情绪,显得像一场错觉。


他又回过头,快速瞟了一眼,发车开始前进的时候,问道:“您是棋士吧?”


“是的。”在后座上凝思着的青年回了神,答道。看向后视镜的眼神平静,好像不意外会被问到这个问题。


司机与他在后视镜里对了个眼神,友好地笑了笑,又把视线转回马路上,“好像在电视里看过您。很是面熟。”


“这样么,真是荣幸。”


“我还想呢,好像是公众人物,但一会儿又叫不出名字。我女儿平时喜欢追星,如果是哪个演员啊歌手啊,我应该记得名字的。又想了好一会儿,这就想起来了,是位棋士呀。呵呵,您长得太帅了,我老是往偶像的方向去猜。”


“过奖了。”


快要到司机与同事的交班时间了,想着马上可以回家和女儿一同吃晚饭,司机心情十分好,聊天的欲望也就格外浓厚。不怎么懂围棋,便提一些简单的问题,再泛泛地夸一夸棋士们真是高智商人群,而且为国争光,值得大家钦佩。塔矢一直不温不火地答话,或者致谢。


快到送客的地址了,司机突然灵光一闪地忆起了一个名字。


“我好像想起来您的名字了。让我猜一猜,唔,是不是...进藤,进藤光?”


提出了猜测,便忍不住瞄后视镜,看对方的反应。从头到尾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的青年露出了一点儿讶异,嘴唇轻启却又无言。这种表情一般意味着听见错误答案。司机有点尴尬,于是主动找补道,“哎呀,这个,如果猜错了也请见谅,我实在不太熟悉围棋界,不能把棋士们与名字对应起来。就记得看过新闻,提到了进藤光这个名字,还记得是年轻有为,下棋特别厉害,这才...”


“您说得不错。”


司机有些吃惊。再一瞟后视镜,那位棋士并没有在看他,眼角噙笑地再度望向窗外。那是他上车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而不再是礼貌性的微笑。


“进藤光,年轻有为,下棋特别厉害。确实如此。”青年喃喃地说。


出租车在指定的地点停下了。可直到这位乘客付完车费下了车,司机都还没理清楚他的意思。从表情上来判断,分明不像说对了,可他又说没有错。到底是在承认自己是进藤光呢,还是单纯地把名字与形容词匹配了起来?


汽车发动了起来,奔向下一个未知的乘客,卷起一阵尘烟,模糊掉了已孑然走远的身影。




塔矢想起,家里好像没有什么吃的了。便在回公寓前,从便利店里随意捎带了一份便当。


要是母亲塔矢明子看到这样简陋的晚饭,怕是要好一顿担心,生怕塔矢独居会吃得不够好。“你们棋士啊,脑子用得多,营养就格外重要。”既是一位棋士的妻子,也是一位棋士的母亲,她总如此说,并把这当作自家三餐的最高标准,让每一顿饭都营养全面,健康得面面俱到。


在塔矢决定要外出独住时,明子软磨硬泡地让儿子随自己学了些简单的料理,以保证将来饿不着——说是软磨硬泡,实际上,只看见母亲露出恳求的眼神,塔矢也就温顺地跟着进了厨房。一是不忍心让一向温柔的母亲忧虑,二也是不想听见明子提出的“如果不会做饭,大概还是有个女孩子照顾比较好吧。”


塔矢最早也会尽量自己下厨,久而久之,还是因为事务繁多,不得不放弃了。还好对味道的好坏没有太多要求,便常常买方便的食物解决。不过谨遵着母亲的教诲,总是会看好了营养搭配再购买,须得有主食有蔬菜有蛋白质才过关。


“我回家了。”


进屋时总会习惯性地说一声,哪怕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等候。塔矢合上门,在黑暗的玄关里独自站了两秒,才开了灯。他勾着钥匙圈的手指松开,钥匙便从伸直了的指尖滑下,坠进玄关柜台上用来盛放杂物的白色瓷盆里,叮零的一声。


没有什么客人来,门口就只备了一双拖鞋。塔矢换好鞋,把外出用鞋收进柜子里,走进客厅,将刚摘下的围巾和大衣顺手搭在唯一的沙发背上,打算热完饭再收拾。


他有些口渴,便先烧了点水,打算泡茶用。在存放茶叶的柜子里选了一圈,想到反正只有自己一个人喝,手指便从品质更好的茶叶上挪开了,转而取了一个茶包。那纱制的小包在滚水里上上下下了几回,缓缓地沁出浅绿色来,于是整杯水都渐渐染色,在氤氲而起的雾气里漫出一点儿淡得容易被忽视掉的微香。


茶还烫,入不了口,就跟要热的便当一同拿进了厨房里。塔矢把便当挪进吃饭用的瓷碗,放进微波炉,设定好时间,在等待的三分钟里,又拿出便携电话,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反射在瞳孔里,幽幽点燃一小片莹弱的光。


——毫无意外,没有未接来电或消息。虽然因着早些的活动设置了静音,但震动总归是开着的,距离在出租车里的上一回查看,也并没有感受到震动。


说来,这也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平日里没事时,一不小心就沉浸在棋局之中了,半天都不会查看一次手机,往往会不小心错过了电话或消息,事后总会听见有意无意的一句“名人真是忙啊,很难联络上呢。”今天怎会时时把心就这样挂在了手机上呢?好像每隔个五分钟不检查一下,就心里挠得慌。果然还是因为惦记着事情的缘故吧。


塔矢把手机放回口袋,倚着厨房柜台,轻轻呼了口气。那微弱的风吹散了茶杯上方的热雾,于是厨房里的情景清晰了起来。柜台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反射着正上方的灯光,大理石面上形成了一团圆形的光晕,白得冷清。锅碗瓢盆因为用得少,都收纳在柜子里头。最近的一次使用,大概也是上个月进藤意外留宿的那个早晨了。


没有丝毫烟火气的家。


塔矢低下眉,浅浅抿了一口不再滚烫的茶。




父亲行洋一向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塔矢也自小养成了吃饭时安安静静的习惯,只专心于眼前碗盘。客厅里摆了一台电视,是绪方在他从父母家搬出来时送的礼物,美其名曰“庆祝独立”。因着公寓空间不大,坐在餐桌边也能看得见,只是塔矢从没有在用餐时打开过它。饭前,塔矢第一次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开着电视吃饭。但转念一想,十段本赛又不是什么大赛,不会有新闻马上转播结果,也就作罢了。


吃饭中途,手机就放在手边不远处,塔矢一边食不知味地细嚼慢咽,一边忍不住地瞄了五六次。一会儿便发现,这样分心实在是影响胃口,纠结了两秒,还是拿着手机起身,放到远一点的客厅里去了。松开手机前,不忘细心地确认了一遍铃声已经打开,在餐厅里也可以第一时间听见,这才觉得妥当地回去吃饭了。


只是,碗里还剩一半时,还是觉得没有胃口了。塔矢干脆收掉了这本就潦草的一餐,拿了本棋谱去客厅里翻看。原本打算在棋盘上摆出来,一看腕表,时过六点,顿时又失了兴致。


窗外暗色已浓,白日已成定局地远去了,留下了一片在东京市内看不见半颗星星的天空,暗得颓气沉沉。塔矢无意识地将视线从手中棋谱抬起,望着窗外空茫的远方,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就算不摆棋谱,在往日里,纸上的纵横线与其上画着的黑白圆圈,也可以顺畅地在脑中自动化形,成为一方棋盘和盘踞于上的两方棋子。此刻,他心不在焉地一眼扫去,却总会在虚幻中勾勒出,那持子落在自己眼前的一只手。那手有许多形态。八年前,它是肉软骨圆的,摇摇晃晃、毫不稳当地将棋子捉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渐渐的,它变了,一年一年里,幼态的手指像一心成竹的春笋般抽条,圆润的骨节开始现出略有棱角的弧度,现已是指长骨纤的一只手,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其间夹着的那枚棋子再无摇晃,每每落下时仿佛都带起一阵风。


那风眼下正在远方的棋盘上厮杀。而另一阵风在塔矢心里翻涌成灾。


这一局,实在是下了很久了。时间越长,塔矢越心绪难宁,心里的风肆虐着,妄图摧毁他本来非常坚定的信心。


坚信进藤能赢。坚信进藤会是下一位十段。坚信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他轻声叹气,把久久没有翻页的棋谱放下,走向窗边。原意是想放远视线,看看别处风景,松弛一下被紧张与忧虑挟持着的心情。可走到近处,却只看见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顶着天花板上的一盏灯,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倒好似去年的十月底,自己某次从进藤家门口返回后,面对镜子看到的那张脸。


他不由咬住了嘴唇。咬到了一小片翘起的、干燥的皮。




叮铃铃——。高频段的声波突兀地扎穿了屋内仿佛黏住了时间的沉寂。


是铃声响了。


塔矢整个肩背抖了一刹,快速地回身,下意识去寻手机。却不想,接收到信号的不是便携电话,而是家里的座机电话。


待塔矢走到座机跟前去,它已响了好几声。在听闻第一声时,塔矢还急急忙忙地恨不得马上接起;短短三四秒的时间,却让整日的心神不宁沉淀出了一份从容。不是优势在握、自诩比对方更有余裕的那种气定神闲,而是一点儿虚张声势的、哪怕掉进谷底也不至于让自己摔碎的故作坚强。


“你好。”


“喂,塔矢——”对面的声音夹着滋滋啦啦的杂音。这音色属于棋院里公用的电话,因其使用年份已高,给进藤的声线镀上了一层不懂人间疾苦似的模糊懵懂。


塔矢抓在听筒上的手紧了紧。


“嗯,我在。”


“——赢啦!确认了,我下个月对战绪方先生——!”


听着远在数公里外,却又近在耳边的欢呼,塔矢的嘴角也染上笑意。不安许久的心脏终于放松,缓缓地舒张开了那一道道自我折磨出的褶皱。


“恭喜你,进藤。”


另一头那人好像没在专心讲电话,时不时在噪杂的背景音里朝旁人叫嚷些什么,听内容,无外乎是刚赢下棋局就冲出来打电话,没来得及接受周围众人的恭贺,此时不得不分神去回应一声声迟了半分钟的道喜。


塔矢站在座机前,端着听筒静静旁听,抑制不住心间生起的骄傲。祝贺进藤的人,就像是在祝贺他一般。看呐,那么优秀的青年棋手,进藤光,十段头衔的有力争夺者,是他塔矢亮的——


一生劲敌。




好一会儿,进藤才应付完了旁人,注意力回到电话上来。


“喂喂,塔矢,还在吗?”


“我在。”


“今天结束得有点晚,我妈早就在家等着我的捷报了,嘿嘿。下回复盘吧!”


“好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唔,和谷他们说要给我庆功,明天怎么着都要去吃一顿,乱七八糟的。不如后天吧。下午怎么样?你家棋会所老地方。”


“后天...”


塔矢回忆了一下时间安排。马上到嘴边的那句“那就后天见”咽了回去,雀跃着的期待微弱下来一分。


“抱歉,进藤,后天不行。我跟人约了指导棋。”


“哈,你这家伙,真是炙手可热呀!”


刚赢了棋,又被几个朋友围着的进藤兴高采烈的,把惯有的大大咧咧又放大了一些,“那么,我再给你电话。我们再约。”


“好。”犹豫了一秒,塔矢还是把接通电话以来的疑惑,轻声问了出来,“为什么打我家的座机电话?”


“你的便携号码存在我手机里,刚刚手忙脚乱的一下子找不到手机,只记得你家里的号码,就跑出来拿棋院的座机打了。反正你肯定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是不是。”


跟你妈妈一样吗,什么都不做,就光在家里等着你旗开得胜的归来啦?塔矢觉得好笑。想象着进藤此刻定然是得意洋洋的笑容,和此前在一片混乱中、努力拨动棋院那台老座机的小小狼狈,又觉心头温暖。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今天是你赢棋,你开心就好。”不自觉语气里都带上一点儿宠溺,好像揉着捉到了猎物就耀武扬威的小猫后颈那般。


“嘿嘿。可不是嘛。那,我挂了啊。”


“嗯。再见。”


远在两处的二人只能靠这短短的电话线,和长长的电缆,才能在短暂的一分钟内以声音相连。塔矢道了别,一时却舍不得放下电话。他安静地听着电话另一头始终纷杂的背景音,等待着连接被切断的那一刹。


原以为被几位好友团簇着的进藤,会很快地挂上电话,投入到身边欢腾的庆祝中去,却遥遥听见压低了嗓音的一句:


“等着我吧,塔矢。我很快会追上你的。”


八年来,从童稚逐渐成长为成熟的声线,经历过的每一个音色都是塔矢所熟悉的。它们回旋在他每一次驻足与回眸的不远处,伴着他从记忆的彼端走到心绪汹涌的近下。它们也曾落队,但绝不会被甩下。只要塔矢愿意回望,那人永远都在一心追逐,迎着的笑脸永远战意燃烧。如今,终于越来越近了。


在进藤不同的人生阶段,听过那么多不同音色的版本,但这句斗志满溢的低语响起在耳边时,仍是撩起塔矢整个后背的一阵激动,和同样昂扬起来的好胜之意。


“我一直在等你,进藤。”塔矢定定地说。


进藤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咔。电话挂断了。


信号可以切断,但连接如何会呢?塔矢放下听筒,转身回去捡尚还摊在沙发上的棋谱,眉梢眼角皆是笑意。他稳稳地落座,将棋谱翻去了下一页。




棋院里。


进藤的手已经从挂掉的电话上拿下,从打电话开始就盘踞嘴边的笑,却半分没有淡去。


最为要好的和谷、伊角和阿福今天都在。要么是结束手合后赶来,要么是专程来观战,此刻都十分兴奋。在进藤打电话的间隙,伊角跟阿福兴致高涨地聊起了各自最近的好成绩,话题进行了一半又开始讨论明天该吃什么好,并商量着再叫几个从院生时代起就交好的朋友一同来。倒是最先提议庆功的和谷在等着进藤打完电话。


“哎,进藤你也真怪,比起找别的时间约,不如就叫上塔矢亮,明天一起来庆功呀?”


进藤心情甚好地摇着头晃着脑,闻言瞥了和谷一眼,“不是吧,和谷,我记得,最讨厌塔矢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呃,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过了这么些年,哪儿还来讨厌一说。”和谷想起院生时期单方面仇视塔矢的糗事,讪讪地揉了揉鼻子,“难道你不叫他来,是顾着我的面子?我才不信。”


“因为他跟你们不太一样吧。”进藤随口答道。此刻有棋院的工作人员过来,说是等他有空时,要去对一下近期的时间安排,看如何排十段头衔战的比赛时间。进藤满脸无所谓地应了,说后天会过来棋院。


“哈,什么嘛,因为他有头衔,就不一样了吗?”等着进藤跟工作人员约完时间,和谷还是没忘了这个话题,继续呛声道。


“才不是的!”进藤正找着不知道丢去了哪个角落的便携电话。他在大腿上左捏捏,右摸摸,终于恍然大悟又自觉好笑地从裤兜里掏出了被无辜冷落的手机,一边忙里偷闲地朝和谷说,“你们是我的朋友,他是劲敌啦。”


阿福开始笑进藤傻,手机分明就在身上嘛,怎么还能忘了!和谷愣愣地咀嚼了一下“劲敌”一词的含义,觉得有理,但又莫名咂摸出一丁点儿怪异,但复杂的千头万绪揉在一起,又说不上具体是哪儿不对。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会儿便也耸耸肩,丢到脑后去了,转而加入了阿福,一起嘻嘻哈哈地同进藤玩笑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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