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仔咩咩

有梦想的司机 还可以再爱基妹三百年

【亮光】心绞痛

短篇,1w+


一些抽象的我流。

  

不懂围棋,关于棋步的部分主要是意象。

  

  

(1)

  

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柔软的棉花触感抹在胸口上,布料是绸的滑顺,贴着皮肤时差点错以为是另一个人的皮肤。要如何不以为呢?这上面还带着他身上常有的浅香味,茶一样。忍不住把被子搂得更紧,好像有更多的气味被手臂挤压了出来,缠绵在鼻端。

——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台贪婪的榨汁机,水果里最后一丝甜美都被压榨、舔舐得干净。真是好笑啊。但扯着嘴角想笑时,又实在发觉浑身无力,脸颊的轻微挪动都能惊得额上冷汗涔涔。恶心,想吐。该死的心绞痛。

蜷缩着的腿抵着胸腹,用力;手臂也用力,肌肉几乎要痉挛。两重力气抵着身体,胸口终于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谢天谢地。

我知道地板上现在一定是一摊狼藉。有拉链半开的书包、我的止痛药、脱下的衣服、路上随手接的传单、刚开过门的钥匙。但确实没力气去收拾了,我是病人。

哎哟,塔矢要是回来看到,得怎么骂我呢。会不会要收回我的钥匙?不能把我丢出去吧,外边可是寒冬凛凛,树干上长着的不是树叶,是积雪化掉后冻得剔透的冰。

困。眼睛一闭,沉入黑暗里。心脏仍在自顾自发疼。希望我如果去医院拍b超,看到的不要是肋骨长成了两只手,揪着我那颗可怜的心脏在使劲地拧。

 

醒来时天都快黑了。

胸疼好了一些,能够慢慢坐起来,然后看着逐渐暗淡的房间发呆。

分明是熟悉的房间,却像是已有世纪未见。这屋里的陈设、分布,个个件件都有我手笔的痕迹;当注视他们,那样亲密的感受好像是与亲手养大的孩子进行眼神交流。

孩子,孩子。听着像是进藤光的骨肉寄住在塔矢亮的家里;又像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一段血缘。再一次想笑,笑这段不切实际的联想,也笑心里汹涌的感激和感动——在我们分开的这数月,塔矢都未曾改变这些由前男友在他私人空间里所留下的藕断丝连。

更藕断丝连的当然是我手里仿若被遗忘回收——或者说,遗忘归还——的钥匙,给我以机会趁主人不在家时溜进来,躺进这床每夜怀念的被子里。

这么晚的时间了,还没回来,不常见呐塔矢,在做什么呢。

下午犯的一场病着实耗尽了体力,一觉过后身体仍然疲累不已。于是再次缩回被子里,把脸埋在被单下,呼吸温暖微湿地拂过自己的皮肤时,恍惚冒出“我正活着”的认知。久违的安心感。

还未再次陷入睡意,突闻门口响动。隐约可以听见门轴工作不良的沉重大门正在合拢,门框相互摩擦的动静本应响亮刺耳——起码在我手下,它总是声势惊人,感谢不称职的门轴——此刻却轻微得让人难以察觉。感谢塔矢不愿发出噪音的喜静习性。

虽然进门前想得好好的,塔矢肯定不忍心把一个病恹恹的可怜人赶出去;可是临到眼前,又冒出一点外来闯入者的良心不安。于是飞快倒回床上,把脑袋整个埋进被里装作还在睡,身子蜷缩起来,想象自己是一条吐完了丝的蚕,尽管这个行为本质上更像把脑袋怼进沙堆里的鸵鸟。

门外窸窣的响动持续了一会,才听见脚步声往卧室这边靠近。吱——门开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时分不清是脑子的下意识举动还是肺部的自作主张。

房间里好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空气进出鼻腔、维持生命时那种细微却充满希望的气流声。我曾经眷恋着以自己鼻尖去探寻的、塔矢鼻息里的生命力。他在想什么?乱糟糟的思绪在我脑里胡蹿。他是不是吓到了?还是对前男友的不请自来感到愤怒?说不定正计划着怎么把我赶出去?

 

沉默良久,各式“如何让场面不要变得过于尴尬”的腹稿都已经打了一遍、几乎要忍不住从被窝里跳起来的时候,隐约像是听见了什么。

“...你回来了。”

 

啊,我回来了。

 

(2)

天花板的墙角有装饰...家居杂志上说这是欧式风格...啊不,好像是美式吧...?总之不是讲究简约的现代风格啦...

我呆愣愣地盯着被窝上端留作呼吸口的小洞,从被褥所限定的小圈里茫然地观察天花板。说来有趣,我在这张床上也曾盘桓过数月,那时可从未留心过这些细枝末节;此刻,它们却在我如今的“外来者”视角里无限放大,顿时显得珍稀贵重了起来。

注意力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身遭轻微的响动来了又去,很明显,塔矢不是在换衣服就是在收拾地板;但是十分钟以前,所有动静就已经停了,门板合拢的那声轻响意味着塔矢不想打扰我的好梦。而我也不想打扰塔矢的好意:于是继续缩在这暂时安全的被窝里。

——好吧,实话是,我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出现在这里。就算实话实说“我今天下午的手合结束以后突然犯病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腿就似乎自己有想法地走过来了”,大概塔矢也不会信。好早以前就被各路人马批评过,行事常常没有太多计划性,头脑一热就会做出欠妥的行为;只是,过去惯于展现包容、为我收拾残局的人,如今已没了继续这么做的义务,由此“为自己不动脑筋的行动而负责”只能是进藤光一人而已的烦恼。

也怪我自己,事到如今才悟到,那时可在他跟前肆意任性的机会已被我亲手扔掉。

滴滴啷啷。突然听见药丸随着重力颠来倒去、从而在药瓶上翻滚敲击的声音。

噢,糟了,药。一定是刚刚从包里滚出来了。

用于治心绞痛的药,早已经从装在塑料板里、收效不佳的散装药片,换成了规规矩矩的处方药丸,挤在圆滚滚的瓶子里,被规规矩矩贴在瓶上的标签分门别类,用以告知里头装着的是什么,以及它们该在何日、何时被拥有这个药瓶的倒霉蛋服下,以保证不被病症侵蚀成更加虚弱痛苦的倒霉蛋。对于时常健忘的病人——比如说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可对于他们想要善意隐瞒的亲朋好友来说,可就...啧。

果然,那滴哩哐啷的响动很快被止住,而我耳朵里很快灌满了轻如风声的叹息。

“唉。”

塔矢的声音。

他又出去了。我惴惴不安地缩在被子里,构思着一会儿要如何应付...前男友。

“不是我的药”?啊,不行,处方药的药单上有我的名字——可恶,怎么会忘记给它撕了呢,这白纸黑字的小恶魔简直就是在塔矢眼皮下尖叫着“进藤想瞒你,但我不同意!”嘛。

“小病罢了,不必担心”?什么样的小病会动用每日需服的处方药啊,塔矢才不会信呢,他这么聪明。

塔矢亮眼睛里,那种“怎么不照顾好自己”的神色,几乎都在眼前栩栩如生了。蹙起的眉,墨绿如水、澄澈得能看清自己倒影的眼睛,只容着我一人身影的眼睛。那墨绿的水把其中唯一的一人给蜿蜒浸透了,溺在一片由爱意、担忧、心疼和微责漫涌的湖泊里。他老和我吵架,为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口头争执的时候我们永远互不相让,一副恨不得把对方与他的相反意见一同撞得稀碎的气势——可是每当情况真正严重时,当他沉默着露出这种流淌着千言万语的眼神时,我总会知道:

完啦完啦,完全应付不来啊。

如此这般,每次都弄得我愧疚感爆棚,再死鸭子嘴硬也撑不得几句话,就忍不住想靠近去吻他倔强的嘴角——虽然但是,这是我的身体啊,他塔矢亮,也不再是我进藤光的...男朋友了。怎么管得着我呢!

——嘿,思路这不就来了嘛!

 

(3)

可是,真当亮以这种眼神看我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瓷杯轻轻落在床头柜上的声音叮叮清脆,哪怕塔矢在放下杯子时刻意控制了力度,这一点点轻微的响动也足以惊得我在被窝里轻微一抖。可见,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考里,有时还真不是好事。

“你醒了,进藤?”

 

太久太久,没有听见他这样温柔的声音,他只与我对话的声音。

从我与他分离的那一刻开始,心脏似乎就被“我失去了塔矢亮“这一认知给挖空,鲜血淋漓地烂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腔。那样巨大的悲伤,是我食不知味地咽下再多食物、寝不能寐地熬过再多夜晚,都无法弥补修复的溃烂。

人常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它确实渐渐淡了,可那仅是随时间流逝产生的错觉——不过是身体为了保护自身思维免于崩溃,所以生产出麻木感。如此让伤口止痛,凝血成痂,但整具身体的感知能力也都与此一并麻木。我仍能哭,我依旧笑,我还可以说话,我的一切貌似常人,可这都不过是身体乞求生存的生理反应。其实我已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即使是能让我认识到,“我还活在当下,我还可以思考”的围棋,也常不过是一局数小时的短暂罢了。在每每取胜于对手,但抬眸刹那会发觉、这不是塔矢亮在与我共享棋局时,没有人能如他一般完全理解我在棋步中的所思所想所感受时,情绪又重新麻痹,感知再度被剥夺,一缺乏刺激便空虚下来的生物本能只得催促着我,快点、再快点,去寻找下一场对局。填满自己,填满脑海,这样才像活着。

总之,不能去寻塔矢亮,因为约好了——或说我单方面决定好了——不再踏入对方的生活。他的爸爸身体不好,我的妈妈想抱孙子,这段关系一旦曝光就会成为彼此的污点,棋院的污点...各种各样企图分开我们的理由堆叠成巨墙,硕大的标语赫然在上:不接受同性恋!棋坛不接受同性恋!家庭不接受同性恋!社会不接受同性恋!——而我们也确实在巨墙的压力笼罩下活得身心俱疲,只有离开对方才能远离这片致人窒息的沉重阴影。

只得分手。

由此被棋局填满了我近几个月来的生活。甚至一多半的朋友们都半惧半忧地笑骂我“下棋下疯了”。好在除了我、塔矢与我们双方家长,还没有人知道我失常的原委,否则我被外界辱骂“疯了吗”的由头可就不会是围棋了。

 

像被无形的线操纵住了,他口中简单的一句问候吊住了渴求温度的四肢,我不由自主地从被子里愣愣地坐起身来,四个月来头一次和塔矢共同处在伸展手臂就能触到对方的距离里。

“...嗯。”

喉咙涩涩撕扯出一点气音的瞬间,眼眶蓦然湿热,泪滴裹着面前唯一之人,把那张在我难得的夜梦里,总是徘徊不去的脸放大、再放大,直至塔矢亮再度填满我空洞洞的胸腔,酸楚的温暖满溢开来。

 

房间比我闷头撞进来时更加暗了下去,塔矢的脸庞在朦胧光线里晦暗不清,他的眼神是不是正描摹着我的脸颊身躯?我不知道。但是,我正如此做着,像久饿将死的人狼吞虎咽地摄入生存必需品,舌尖在庆跃、在狂舞。手边的瓷杯反射着一点微光,轻摇慢晃的水面渐渐静止,而胸口重获新生的器官与之相反地持续泵动着,血红细胞一面欢呼“他在这儿!”,一面奔遍身体,沸腾了全身沉寂许久的汹涌感情。

我止不住地颤抖着,差点以为心绞痛又要来袭。但手上感觉到了温暖——低眸看去,是塔矢握住了我的手。身体终于慢慢平复,我微微喘息着,那滴泪终是顺着我垂下的头颅下坠,兴许是落在了塔矢稳稳当当的手背上。

“你生病了吗,进藤?”他柔声问。

心里预备好的答案是:我们反正不再交往,我一点小病小痛罢了,你用不着担心。我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想把这几个字以一种不太狼狈的姿态吐出来。

可正对着他的眼瞳,他的面容,他专注双眼里我狼狈的映像,我说不出来。

 

(4)

“喝口水吧。”塔矢的手松开,得而复失的错觉让我一瞬间有想要扑过去抓住他的冲动——但他只是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端起,递了过来,“你的处方上说,这个时间该吃药了。”

不知做什么好、说什么好,只得接过水来,“...哦。”堪堪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啧,像点样啊,进藤。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

更何况我们之间从不说这样直白旖旎的话。从不。从多年来习惯的争吵模式上延续下来的交流方式好像就是世间情人该有的情话,我们总像永远十五岁一样与对方在话里夹枪带棒、吵吵闹闹,时常斗红了双眼,又像十五岁一样只会荷尔蒙澎湃地就滚到了一处去,或是打架,或是睡觉。话却总不好好说。

水杯离手,塔矢又拿来药瓶,开始拧瓶盖。一粒,两粒,三粒。药丸叮啷叮啷地滚进他掌心,数量正好,不多不少。我手上的温度空了,带来点说不出的失落。我呆呆地盯着他忙活的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微温的瓷杯。

“好了,药给你。”塔矢抬眼,正好看到了我愣怔的模样。

我有点窘,一时手足无措,感觉面上腾出热气。

...什么嘛,就像突然和暗恋对象意外相逢的小年轻,忸怩又羞怯的。真是不争气啊。

塔矢嘴角扬了起来,“呆着做什么。吃药。”

托着药的手掌举到了我的眼睛下方三寸远。那片我眷眷着的温热从我的手背上,改换到了我的嘴唇边。被久违的温度贴在唇边,我口干舌燥地有点想咳嗽,又在喉咙口莫名堵住了,自觉脸皮烫得能媲美夏日太阳曝晒下的水泥地面。那藏匿心事的黝黑地面,在坦荡热忱的太阳跟前,突然就自惭形秽地腾起一股融化了似的热雾,蒸得行人目不能视,所见一片昏花。

纠结着不敢去看塔矢的表情,扑通扑通的心跳好似在耳朵里,而不是在身体里。我嗫喏着不知道该不该下嘴,也分不清心跳之快该归咎于病症又或心症,可塔矢举着的手一直没有放下去。他手不酸么?在想什么啊,一口喂三颗药是要噎死我?啊不对,他为什么非得喂我...?

脑子里乱糟糟地糊了半天,才把心一横,叼起一颗药,喝水,咽。再吃药,再喝水,咽。如此重复三次,期间我拿眼睛偷偷瞄塔矢——那是什么表情?温柔?怀念?心酸?好笑?辨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这番表现像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狗,在初被收养时,心慌意乱又欲罢不能地在收养者手里进食。

...这个想法害得我最后一口水没能好好咽下去,呛咳起来。塔矢忙来帮我抚背顺气,接走了水杯。我急急忙忙拿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手捂住口鼻,不想咳得太落魄。

已经够傻、够凄惨了。拜托快停下吧。

等这阵咳嗽平息下来,我微张着口缓缓整理呼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背上仍扶着那只暖暖的手,塔矢的手,而我也扶着塔矢的肩。一个约等于拥抱的姿势。

我咳得太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几乎垂在了他胸前,而搭住肩膀借力的手被咳嗽时剧烈的抖动挪得去了他颈后——这不简直是搂着他脖子听他心跳的模样么!思及此处,全身僵硬得动弹不得,唯能被动地感受着他呼吸拂在我后颈上的绵柔湿暖。

背上被手掌贴着的皮肤隔着层衣服,却能感受到那热度沿着脊椎滑动;本意是为我顺气的动作,在我静止了后也慢慢停下,最后的那一下滑动便粘糯地带出了一种旖旎的柔软,触电般的酥软感以他紧贴着我的那处为中心,沿着脊椎朝身上的每一处神经辐射开来。

我大口喘着气,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于是跌跌撞撞地被墨绿色的瞳孔给擒了进去。

捂着嘴的手不自觉放下,大腿上的被单被绞进了纠紧的手指之间。鼻息迎上另一个鼻息,我曾熟悉的气息再次流连在我颤抖的人中上,润湿了被近来病痛折磨至干涸的唇面。近在咫尺的墨绿瞳孔如花瓣承住蝴蝶的下落那般,缱绻地摇晃了两分,终究缓缓地被阖在了眼皮下,他的睫毛比蝶翅更轻地擦过我的睫毛。我也合上了眼,唇上湿热。

一直激跳着的心脏渐步慢缓。我终于不再心绞痛。

 

(5)

“再多喝一口。起码把这杯喝完,进藤。”塔矢劝道,坚持着把水杯再往我眼前推了推。

“啊——不想喝了啦,肚子里装满水了。”我如此抱怨,拒绝去接他递来我面前的杯子。

他半是开玩笑地轻责道,“你就是饮料喝得太多,没有甜味的水就不愿意喝。”

“哪有你说得那么任性!少夸大其词啦。”

“生了病还不愿意多喝水,你说任性不任性?要为此担心的反正也不是你自己。”

对话似乎熟练地在朝着吵架的方向发展,但从他含笑的眼瞳里,我知道他也不想就此停下暌违了这数月的交谈,同我一样。舍不得。

“那是谁在担心?”我轻声问。

“...”塔矢深深看我一眼,“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师长。”

“......”

“...当然还有我。”

抓在被单上的手再次被握住。塔矢坐在床沿,低低地叹气,脑袋微垂,但嘴角是向上扬的。一股热流自心里淌过,我也悄悄笑了。只是刚咧了半分的嘴角,在捕捉到塔矢送来的视线时,又下意识藏了回去,掩在了飞快抢来嘴边的杯沿下。

咳,还是不习惯嘛,要与他明说心意什么的。在一起时就是稀里糊涂的,好像牵手啊、接吻啊、跟他回家啊、睡觉啊什么的,都是不需要明说,就会自个儿瓜熟蒂落按时发生的事儿——我们之间的进展也确实是这样。除了我提分手时说得还算清楚——“我要走了,你...保重。”——进藤光和塔矢亮之间似乎从不把言语挑明。世俗关系把表白定义为关系的第一步,却是我们跳过并默认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如果说人类复杂的情绪是被锁在厚重木箱中难以叙述的隐秘,那么言语则是掌握着情绪是否吐露、又吐露多少的钥匙;作为人类独有的发明,它看起来靠谱,实际上却根本难以受控。所以那关着我们的木箱,要么会受不住汹涌感情的冲击,爆裂成一团拦不住的毒火把我与他都焚烧殆尽,徒给外人留下笑柄;要么会一直寂默着,被沉入无人敢于下潜的深渊再不能捞取——总之钥匙是派不上用场的,因为我们二人,从小到大都没被任何人、任何经验授以过使用手册。我们像八音盒舞台上两只木偶,沉默着在这二选一的无效抉择中徘徊,转了一圈又一圈。

再次回到这个木箱还未自燃、也未沉水的原点。

我局促地双手扶着刚从他手里夺下的杯子,喝了口水,又清清嗓子,眼神不自觉地飞了好一会儿,才状似不经地再看回塔矢。发现他正也看我,脸上霎时又有点燥。

“...好啦,水喝完了。杯子还你。”乱七八糟地把喝空了的杯子塞回他手里。

塔矢摩挲着手里刚被烫手山芋般推过来的杯子,继续坐在床沿若有所思般静默。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他问。

本以为最早发现这病的,要么是太久没见着我、会去我公寓里检查近况的老妈;要么是我昏倒在对局中时、正与我对弈的不知道哪个幸运棋手;再要么我就直接死在独住的那间公寓里,直到尸身被人发现——开玩笑开玩笑,这个是夸张了。只是确实没想到,第一个知道的居然还得是早分手了的塔矢。

但也确实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更恰当,更让我觉得顺理成章。

“不希望为我大家担心”既是我出自好意却无足轻重的道德感,也是封在嘴上重似千斤的胶布;可是当“善意的秘密”这块该死的、害得我呼吸不畅的胶布被他一把撕下后,我像是再获了氧气,长久来的压力被释放,拥堵了许久的紧张、无措伴着终于得到理解关怀的委屈,一起涌进鼻腔眼眶。

喉咙有点堵,张口时一会儿居然发不出声音。独守秘密三个月所带来的情绪反噬是我没想象过的严重。

“...就是...有时会胸口痛...罢了。”好容易说出口的声音,倒像被碾压过一般沙哑。

“有多久了?”

“没有记。大概,三个月吧?”

“病因是什么?”

“不知道,没查出来。反正,这么吃药对付着。”

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时,就做好了准备得挨他好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教育。分明比我小几个月却老气横秋得像是大我一轮,在除去围棋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恨不得把我护个周全也教个周全。

于是没等到他说话,自己已经先慌慌张张找补起来,“啊,那个,反正我们也...不是什么关系对不对?连我妈都不知道我得了病...我觉得那你更不会想知道了...”

不过眼下的塔矢大概是四个月没同我说过话,态度温和不少,只是摇头叹息,“进藤,你啊...”

都成年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脑子顽固任性得没法理解?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该再跑过来?我揣测着他将说还未说完的话,以及他的说法会唤起我多少自哀自省的情绪。那该死的木箱,坠在心口晃晃荡荡。

“不知道我有多想把你找回来。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塔矢说。出乎了意料的言辞,超出了我俩交流纲常的内容。我不由得去看他,没看见责难,没看见痛心疾首,没看见难以理解。我看见了太阳,它注视着它发出全部光与热去爱的、去温暖的那世间,哪怕它之所爱轰轰烈烈地奔走着,把它的光辉所灌溉大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全部带去彻骨寒冷的冬天,它始终温柔注视,直到宇宙轮转的规律把那兜兜转转的世间再度送回到身边,它便再次全心全力地给予温度,带来春天,于是冰雪消融,鸟语花香。

他说:“你不知道,我今天也去了你家,但没等到你...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那些条条框框的社会准则,都是为了给人们提供完美生活的模板,是如何得到幸福的标准。可如果没有你,生活怎么可能完美?幸福又从何而来?遵守世俗也就没有意义了。”他慢慢勾住了我的指尖。指尖神经敏感地跳了跳,我下意识扣住了他的,像是两只对上暗号的磁铁。

“别再走了,进藤。”

丁零当啷,钥匙轻巧地解开了封尘许久的锁。好不容易晒在了清爽空气下的、那箱里的隐秘,突然在这全新环境里悟到了手册上未曾刊载的第三选项。极端与极端之间,总有平衡点。

“再也不走了。”我答道。

思虑良久,还是抿着明明喝足了水、却再次难为情着干渴起来的嘴,轻声说,“也许这是我早该和你说的...可是,我...走了这么久...才终于发现,我有多爱你——我没法不爱你,塔矢。”

眼泪是液体,血汗是液体,心事也是液体。它汲取血,化成泪,人人都以为从眼眶里流出的是眼球的分泌物,却不知它的本名为心事。可它从我嘴里被吐出来了,摊开了去晒太阳,终得晒作轻盈的水蒸气,顺着言语飘走了。

唇齿间又这么湿润了。

他与我交握着的手紧了紧,他的温度坚定交叉在我的指间,我想起很久前曾观赏过的两株百年老榕树,树根盘错纠缠着支撑住彼此。阳光轻柔地穿透密密匝匝的枝叶,飘落在树前的介绍牌上,映亮了上面写着的一行字:它们正是如此互相扶持,挺过了无数个风雨飘摇、独木难支的年岁。

 

(6)

最后一颗药从瓶里滑下,掉进掌心,与其他两颗滚在了一起。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这样几颗蓝白色的、无味的、表皮光滑似海中哺乳动物的胶囊药丸,居然陪伴了我五个月,以每日定时的服药时间为我划分了早晨与傍晚,已然成为了我生物钟的一部分。而从今天起,我就要与它们告别了。

“怎么了,”见我对着最后几粒药发呆还迟迟不服下,塔矢奇怪地问了,“药有问题吗?”

“也不是啦——”一时不知道怎么样诉说心情,挠了挠脑袋,“感觉好奇怪噢,吃掉这几颗药之后就再也不用吃药了。”

“是一件好事啊,代表你的病好了。”塔矢一面说话,一面仍在收拾空闲卧室——他用了这几个月的杂物间——里面清出来的旧报纸,看来是打算一趟全扔掉。在我看来倒是没有必要的举动,毕竟,咳,我也不打算睡他隔壁的卧室不是?

“这病来得怪,去的也快。”我随口说道,把三颗药丢进嘴里,端起手边的杯子喝水。还是我一年以前买的那只卡通小猫水杯,当时可没少被塔矢吐槽说幼稚呢。

——可是这只猫的眼神跟你很像啊,又凶又拽又臭屁,但还是莫名其妙地、有点可爱,招人喜欢。这句真实想法我一直没好意思和他坦白,太肉麻了嘛。得亏塔矢还把这只“像是小学生会用的”杯子留到了现在,和他惯用的那些优雅的、朴素的、颇有格调的瓷茶杯摆在一起。谢天谢地。

“确实是病好了,再也不用吃药了?”塔矢俯身把又一叠报纸放在地上,起身时摘掉了打扫卫生用的手套,看来是暂告一段落。转而走过来拿起我的药瓶,开始研究瓶身上贴着的处方,认真的表情明显是在检查我是否有疏漏。

还是不信任我吗,这家伙!气得差点呛到嘴里含的水。

我乱七八糟把药吞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送,赌气地伸手去夺塔矢手里的药瓶,“不用看啦,两个月没再犯过病,医生都说了不用吃了!本来也没搞清楚病因,反正不是身体上的问题,医生说可能是心理原因,既然不再犯病也就不用再吃了。”

被抢了药瓶的塔矢也没恼,笑了笑,随手在我肩上轻抚一下,“行,听你的。帮我再理理这些杂物。”然后捻走了我衣服上不知道从哪儿粘来的一点绒毛。奇怪,现在已经春天了,冬天那些带毛的厚外套早被塞回了衣柜里,哪来的绒毛呢...——噢对了,我俩昨晚盖的那薄被好像是填绒的吧?貌似我激动时一不小心咬坏了...啊呀算了,别告诉他了,反正也是他的不好。

地上的报纸堆了厚厚两摞,上次交往时倒不记得他有屯报纸的习惯?“这些报纸得有半年以上的份量吧?都不要了吗?”我问。塔矢拿出绳子开始把报纸分捆扎好,也丢了几根绳子给我,答道:“都是买来看棋谱的,棋谱记在心里就不需要存着了。”

“好吧。”我在报纸堆里头翻了翻,随意抓出了手感最旧、仿佛被翻阅得快要碎掉的一张。被油墨印在灰蓝色纸张上的字像黑色的水流过眼底,淌过后便不留痕迹。想合上报纸的瞬间,视线却突然被一个醒目的巨大标题吸引住了,那一个一个张牙舞爪的字纠成了一大坨丑陋的墨团,眼底的水凝固着流动不开了。

——“新星陨落,颓势大现!进藤七段惨败于森下本因坊错失头衔,学生终究难敌强师。”

近半年前在森下老师手下惨败的记忆倏地鲜明起来,那些本来已随着时间而灰暗模糊掉的画面再一次重获新生般亮起色彩,构成森下老师欢欣却又暗含憾然痛心的注视,我紧握在大腿上青筋暴涨的手背,对面闪烁不止、与我无关的相机灯光,和棋盘一角生机全无的困局。好像还能听见当时身体里悔意超载的心跳,几乎顶疼了整个胸腔。

也记得那天晚上,一片霓虹光牌里最刺痛眼睛的棋会所的招牌,和手机上是一串流畅数字、却没有备注名称的塔矢的电话号码。心绞痛的症状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在我从棋会所楼下徒然地转了一圈回到自己家中后,孤零零地躺在空空的床上、却始终不敢按下通话键时。

下意识地拿出这份报纸,我打算翻去棋谱那页的手却突然被按住了。报纸从手里被抽开,塔矢在头顶说,这篇报道言过其实了,不必看了。

“你看了那几场的棋谱吧?”我问。

“你下的棋,我每局都看了。就像你也看了我的每一局一样,不是吗。”他平静地陈述道。

我咧嘴一笑,“也是啦。”顿了一秒,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怎么想?”

“写得过分夸张了。”塔矢把报纸重新叠好,扔进了地上待收拾的那一堆里,“虽然情感上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是近些年来围棋的热度确实在下降,报纸也常常销量不佳,这些夺人眼球的标题都是想要博取销量的手段罢了,与实际根本不符。”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输吗?”

“我知道。”

塔矢放下了手头一切活计,轻轻跪坐在了我的面前,一如每次端正地与我在棋墩两侧相见。

“你第四十八手落子八又十二的那一步,被众人看作未经深思,在根基未固的情况下便急于兵行险路,窥探对方中腹,以至于己方后门大敞,从而埋下祸根;而森下老师果断应战,以一手挡开始,凭借多年经验步步瓦解你的攻势,直到稳扎稳打地蚕食掉你本就不甚稳固的大片领地,最终由你自己不慎的一棋开始,辉煌地结束了本局。”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我,深邃瞳孔不曾挪开半分,笃定得仿佛那棋谱就写在我脸上,又或即印刻在心中,不需回忆,不需寻找,每一棋步都镌在舌尖上,如此才能没有一秒犹疑地经由语言的描述再度将它唤出,让它重现于它早已不再实际存在的世界里,栩栩如生好比不曾消失过。

“但是,他们都漏看了你早前的一步——平平无奇的五又十三。不过是加固己方防御的一着,且下在了势单力薄的一块地上,称不上有功,说不得有过,不过显得中庸平淡罢了。可正是这一步,堵在了要塞咽喉之上与八又十二相互呼应,但凡森下老师略有不慎将战火波及于此,便可能由这儿开始被整块拆解,一败成溃。只可惜老将确实棋风浑厚,滴水不漏,没有轻易涉足这看起来诱人无害的陷阱。”

我也凝视着他的眼睛,从他直视前方、不容旁物的瞳孔里读出了棋盘,读出了十九线纵横倏然刺穿空气,读出了黑白双色在辽阔空间里的博弈厮杀,一着又一着,安静无声的,却又生死一瞬的交错。我的白棋灵敏腾挪却终是没有掐住黑棋的咽喉,而黑棋凭雄厚的压力将白棋灵活的布局碾压成碎片。我看不见这局棋在现实中被木墩和黑白石子给具象化的实体,但清楚知道,塔矢也正凝视着空空房间中央,那浮在心上眼前的棋局,同我一样。

他突然笑了,严肃凌厉的、摄人心魄的唇角柔软了,一声温和怀念的叹息把塔矢棋士拉回人间,那空气里的棋盘便碎了,化了,再多的悔再多的哀再多的不甘,都坍塌融化在了塔矢亮对情人低语的呢喃里:

“真不愧是你的作风啊,光。”

我灿然地对他笑道:“真不愧是你啊,亮。”

 

我们一起下楼把废报纸送去纸张回收。

出了门落好锁,准备下楼梯的时候,他不小心地蹭到了我肩膀,但我进藤光可容不得吃亏,马上顶了他回去。差点一踉跄的塔矢亮愣是一声不吭,毫无预兆地又撞了回来——闷骚又好胜的家伙!这下可好,我胳膊上麻筋一疼,一擂报纸扑腾落地。塔矢看起来是想伸手去接,可惜反应速度没赢过地球轰轰烈烈的重力,反倒自己手里那一擂快要脱手而去了。

我恶作剧的兴味大起,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他的报纸也送去地上好了。正打算拿胳膊一撞,不防整个肩膀被一只手搂了去,还未曾等到我犯罪的那一摞报纸已经落了地,而犯了罪的塔矢拿他该拎报纸的手圈住了我,咬牙切齿的低声责怪响在我的唇边,“怎么这么捣蛋呢,进藤?”

而我不甘示弱的反向责怪就被他捂在了我们俩的唇间。温软而激烈的他的嘴唇贴着我的,一个吵架似的吻。但分开时,两个人的嘴角都弯起藏不住的弧度。

已然春花盛开的树从楼道的窗里探进枝桠,在冰下覆盖了数月的枝头长出娇艳的粉的花,鼻端能嗅到万物复苏、苦尽甘来的春日芬芳,混着塔矢身上令人安心的清茶暖香。我忍不住再凑过去嗅一嗅,被他笑着推了推脑袋,说我像只粘了吧唧的小狗。我说,那你就是个冷着脸嫌弃我,实际上根本离不开我的傲娇小猫。

“知道我离不开你,还要狠心走了快半年。”

“这不是回来了嘛!走得再远的小狗也能循着味道回到眷恋的地方。”

玩心大起,我从兜里掏出已经吃空了、准备丢掉的药瓶,把标签撕了下来,一把摁在了塔矢身上,指着他笑起来:“用治:心绞痛。用法:每日需服。所属:进藤光。”

“贫嘴你最厉害。快去收拾报纸!”他也笑。

我嘻嘻哈哈地推他去,塔矢无奈地摇头,还是先去拣了一摞报纸,率先下楼梯走了,“快来把你的药追回来吧,别忘了是你每天都需要的。”还不忘回头反过来跟我贫嘴。哎,是谁把不苟言笑的塔矢给改造成了这个样子?居然扯着写了“进藤光”名字的标签跟我耀武扬威的,带着一脸笑一溜烟下楼跑了。

我飞快地捡起另外一擂,“怎么莫名其妙变成我更离不开你了!嘿,塔矢亮你别跑!”跟着他也跑出了公寓楼。裤兜里的空药瓶随着脚步晃荡不止,坦坦荡荡,再没有药要吃,再没有日夜煎熬,再也没有心绞痛。

追着所爱之人,我踏入一地烂漫春光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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